2008年2月1日 星期五

黑霧

同行者聞著空氣的味道,說:「黑霧就要來了。」

「那怎麼辦?」

「繼續走就是了。」

「你怎麼知道黑霧要來了?是不是季節接近的關係嗎每到這個時候就……。」

同行者切斷我的話:「不是季節的關係。」

「沒什麼特別原因,黑霧要來的就來。」同行者一說完,黑霧就來了。

我張大眼睛,發現越深越濃的黑之外,什麼都看不見;我的耳朵,除了貫耳黑霧響亮的啜泣聲之外,甚麼都聽不見;我的腳步,邁不開來,四面八方吹來的黑霧有一股沈沈的重量。黑霧漫天襲捲,我覺得我哪裡都去不了。

張開嘴想咒罵什麼,黑霧立即掩閉我的嘴巴鼻孔。黑霧的粒子沉進胃裡,感覺悶悶苦苦。

我想一動也不動,靜靜等待黑霧散去,但我不移動時,黑霧也不離開,黑霧的意志頑強。

同行者伸出手來把我硬拉向前,突然我想起他之前的警告:「黑霧來時必須拼命繼續走。」人的體溫刺激了我,我掙扎著拔出第二步。

我揮拳痛打黑霧,但拳拳撲空,這時同行者轉過頭來,彷彿用唇語告訴我:「不要怕,在心中默念,不要怕。」

不要怕、不要怕、不要怕......,我用力默念,但這咒語力量太微弱了,我轉而想像我有一把傘,幫我擋在前方,保護我不受黑霧直接吹襲。不痛,不痛,我跟我自己說。

這時天空有一顆流星滑過,我正要要指出來,卻發現那顆流星最後滑落到同行者的臉上。

「凝視流星太久,我聽到了它的遺言。」同行者用唇語說。

「流星的遺言是什麼?」

「一切終究會消逝的啊。」

如果是遺言的話未免太普通了吧,我想,耗盡一生,不該領悟更深刻更睿智更意想不到或更值得深思一點兒的東西嗎?雖然我現在還沒想到。爲了留下像樣一點兒的遺言,我不可以現在死,我決定要比流星長壽。但突然我想說不定只是同行者的喃喃自語。

拄著我想像的傘,緩緩一步一步推進,感覺和思想都漸漸麻痺,甚至連抵抗念頭都消失了,只剩下一個單純意念:我要繼續向前走。

然而,風停了。

黑霧消失了。

我走出了黑霧?我立刻上前擁抱恭賀同行者:「黑霧過去了!」

「但還會再來。」同行者平靜地說。

「什麼時候?」

「不知道,黑霧總是來來去去。」

「那我怎麼預測?」

「它來了你就曉得了。」

憑什麼?黑霧憑什麼要來就來、說走就走。這沒有形體、說不出大小、找不到邊界,算不出週期的一團空氣,從不露出真面目,卻如此操控我們!我升起一股無名火。

「我再也不要看見黑霧了!給我一個沒有黑霧的地方!」

「等你死,你就再也看不見黑霧啦。」同行者嘴角竟浮起訕笑:「黑霧聽得見你的心跳聲,那就是黑霧的餌食,你能叫你的心不再跳動嗎?」

我不知道當時我的表情是甚麼。

但同行者可看得很清楚,因為他已經不只一次看過這種表情。他知道一開始誰都不能接受,頑強遭遇黑霧抵抗黑霧,一次又一次,直到接受黑霧成為生命的一部分為止。

他語氣轉為溫柔:「現在睡吧。不管黑霧來不來,你照樣吃、睡、走,辜負人和被人辜負,活著就是。」

同行者的背影在我眼前漸漸變得模糊。

這時睡意洶洶來襲,甚至無法分辨是真是夢之前,我就睡著了。

跟我說愛我

我們畢業旅行的那次,由美子做出很奇怪的舉動。半夜當同學們都熟睡,她從自己的床上爬下,赤著腳,跑到綺智的床邊搖醒綺智。

她的臉幾乎貼在綺智臉上,用鼻息噴著她的耳孔:「說愛我。」

「愛......。」綺智睡意迷濛。

「說愛我。」

「愛。」

如是重複幾次,由美子終於露出笑容,心滿意足溜回自己的床上睡覺。

隔天看到綺智醒來由美子不忘提醒她:「昨天你說你愛我喔。」

「什麼時候?」

「昨天半夜睡覺的時候。」

「我不記得了。」

「是真的,我特地叫醒你問的。」

綺智半信半疑,但懶得爭辯。

「由美子,妳喜歡綺智嗎?妳是喜歡女生的女生嗎?」我問由美子。

「不是啦,但是半夜醒來,一想到這世界上竟沒有一個人愛著我,突然覺得寂寞得不得了。」

「很多人愛妳啊,我們愛妳啊,妳的父母妳的家人也都愛妳啊,還有我知道至少隔壁班的陳英X很暗戀妳喔......總之妳怎麼可能沒人愛呢?」

「我說的愛,是真正的愛喔,不是愛莫札特貝多芬陳亦迅或LV皮包的那種愛,不是豆腐和青椒比較愛吃哪一種的那種愛,不是妳對我好所以我愛妳的那種愛。」

「那是哪一種愛?」

「是一想到妳的人生少了我這個人就不行,根本活不下去了的那種愛。」由美子說。

我不再說話。當然我是喜歡由美子的,可如果由美子消失在世上,我好像也不至於就活不下去。再想一想,如果我從不認識由美子的話,恐怕也會若無所失地活下去。像我這種過敏體質、經常失眠、老是說錯話或做錯事的人的一生,到底會因為什麼人而徹底改變呢?我想卻想不出答案。

「所以啊,半夜起床,一想到這裡,真的覺得好寂寞啊!好想聽到誰跟說我愛妳啊。」

「那就去談戀愛啊,妳長得這麼可愛。」

「不對,不對,不對。」由美子說:「如果愛是鈔票或彩券那樣的東西就好了,可是愛卻不是這樣的東西。」

「愛怎麼跟彩券怎麼比?」

「任何時候我們收到鈔票或彩券都會滿心歡喜,多多益善,這東西永遠是個禮物,但愛不是。大部分時候,我們不是愛得太多就是愛得太少,不是想要要不到,就是不要人家拼命給。愛只有在極少極少數的時候是正確的,可貴,被珍惜的,所以我絕不隨便送出我的愛。」

既然由美子的愛無法隨意發放,只能深埋心底,若無其事活著。偶爾心裡不安寧時,她就會溜下床,弄醒綺智或我,撥我們的頭髮,吹我們的耳孔,捏我們的鼻尖,弄醒我們,強迫我們聽她低聲命令:「說愛我。」

我想那個字彙一定是種咒語或安眠曲,可以安撫她的靈魂,在萬籟俱寂廣闊無垠的宇宙中寧靜歇息。於是我們都樂意在夢中在半醒中回答她:「愛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