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1月17日 星期四

夢中的卡夫卡

我夢見卡夫卡。都怪我前晚讀了一本小說叫《海邊的卡夫卡》,其中一句話,引自葉慈的一首詩----In dreams begin the responsibility----我們的責任從想像力中開始。反過來說,沒有想像力的地方或許就不會產生責任。

我枕著這句怪話睡著了。然後夢見卡夫卡。

寫過《城堡》、《審判》、《變形記》的卡夫卡,總是以一個沒什麼個性的男人為主角,跟一個莫名其妙而異常巨大機器(大到無論如何我們都只能看到其中一部分)困鬥。他的小說裡沒有愛情、沒有音樂、沒有美食、沒有幽默,也沒有性愛場面,所以我始終沒真正從頭讀完。

夢中我走在圖書館走廊,遇見卡夫卡先生,我隨口說再平常不過的話好像:「請問借書表格在哪裡索取?」或「你覺得這間圖書館好不好?」之類,卡夫卡先生也很有禮貌地回答:「這件事其實是由村上先生負責的。」

一瞬間我覺得這句話聽起來好熟悉,連音調都熟悉得不得了,意思是:「不關我的事。」我看著卡夫卡的背影,立即了解到這句話對他來說有多麼自然,就像他穿鞋子之前必先穿襪子般地嫻熟習慣。他飄身離去的姿態優雅,甚至還刻意修飾了微笑的角度。

當他回答:「對不起,這是村上先生負責的。」當時,他便徹底切斷想像力的去路,一點一滴都不讓滲透出境。卡夫卡先生也很了解:「我們的責任從想像力中開始」這句話,所以他關閉他的想像力,阻絕他的責任。

他彰示一種最低限度的存在哲學:在這紛亂的人世,我只負責那小小一塊區域,就那一小小塊區域而已喔!社會劃給我的,我會忠實駐守,勤謹耕耘,如此而已。

但事實上,總是還是有人會來踹他的地盤,嫌他下跪的角度不夠低,嫌他不在必要時成為誰的耳目心腹,嫌他缺乏一種俗世之人皆有的感情;人們並不會因他影響有限而輕易饒過他。並且,在人心一個微妙的角落裡,躺在地上的一粒沙往往大過整個揮不去空氣污染。

卡夫卡先生不想了解空氣污染的問題。他只是以最拘謹的姿態,守在他的小小耕地之旁,只打算犁平那十平方公分左右的,文字之田。

但他畢竟是卡夫卡,即使長久以來眼睛只盯住一個小小地方,那社會應許之地,似乎並不妨礙任何人的小小角落——不多久卡夫卡也會從這小小角落開始察覺到不尋常。狗為什麼要努力學貓叫?樹為什麼要種在馬背上?路為什麼應該在車子上面跑?對卡夫卡先生來說,世界就是這種以奇怪的方式加以組合的荒謬體,像一個精神分裂或智力破碎的人所做的拙劣作品。他不以為然,卻保持緘默。

但事情還沒過去。人們會要求他加入荒謬,請他把樹種活在馬背上,想辦法把路推上車頂,訓練狗學貓叫。他心想:不對的方向再怎麼努力也不會到達正確的地點啊,就像從新竹到高雄卻搭上北上的列車一樣。可是判斷正不正確並不是他的事,他的責任是接受命令。於是,卡夫卡勉強刷刷馬被,把路面掃掃乾淨,給狗聽聽貓唱歌;做點無足輕重的事情交差。卡夫卡先生一再把自己的責任區縮小,他想越少的責任,代表越輕微的荒謬。

卡夫卡先生總是自我安慰:至少我的馬毛刷得閃亮,至少我掃過的路面一塵不染,至少我養的狗性情平和;然後他鞠躬告退。但人們無法不去猜測他謙卑底下藏著甚麼,這種細節上,人們的想像力卻異常發達。

卡夫卡想不通他甚麼地方洩漏了懷疑?還是他表現得不夠理所當然?在荒謬的世界裡,懷疑特別令人難受,即使卡夫卡並沒公開反對什麼,但他腳指頭上勾的角度,像枚問號,於是好像毒針一樣,螫痛人家的心。

卡夫卡先生不是異議份子,但他因為想像力的關係,還是被迫離開了不准懷疑的組織。接下去怎麼辦?卡夫卡開始做一個夢----即使我們夢中之人也有做夢的自由----他夢見一位天使,打扮成米老鼠的模樣----上帝知道二十一世界人類都寧可相信商品----天使告訴他:「卡夫卡先生,你反正無法隱瞞你的想像力,從今以後,你必須從事跟從前恰好相反的工作,你要充分發揮你的想像力,釋放你那原本被關閉、被禁止、或因害怕而隱藏起來的想像力。人們將開始期待你的想像力高高飆揚、遠遠拋離、超越人們所有的『以為』。以後你的想像力到哪裡,你的責任就到哪裡。」

「你是說,我不像一般人從事貢獻社會的工作,只要拼命發揮想像力就行了嗎?」卡夫卡先生問。

「你說的貢獻社會是什麼意思?」

「就是生產一些有人在用的東西啦,或找點事讓別人有事可做,然後每年繳點稅,讓工會、銀行或社會保險名冊上都會有我的名字,最後訃聞上會有大家都認式的頭銜,並賜我與我的社會貢獻成對比的花籃數量。」

「哈哈,你所說的社會貢獻只是一種迷思啦!」

「迷思?」

「對啊,全都是迷思。頭殼是為了保護頭腦,頭皮是為了包裹頭殼,頭髮是為了覆蓋頭皮,頭皮屑又從頭皮分泌出來,你講的那種東西只是類似頭皮屑那樣的東西。」

「頭皮屑?你是說這些、那些,跟我的想像力比都只是頭皮屑?」

「是的。」

「可是,想像這種事情,不是自己自己默默想像就可以了嗎?跟任何人都沒有相干啊。」卡夫卡說

「不,」扮成米老鼠的天使說,「卡夫卡先生,你在想像什麼,在這世界上應該是非常重要的事情。」

「可是想像力這種東西,甚至壓不倒一稈蘆葦,連跟別人提起來都有點不好意思…….。」卡夫卡先生嚅囁得像在咀嚼自己的舌頭。

米老鼠天使間單扼要地打斷他:「總之,卡夫卡先生,你要讓你的想像變得對世界非常重要。」

聽見這句話,卡夫卡的夢和現實的邊境開始變得很薄很模糊,像衛生紙沾浸了水,變得透明,然後沒有。

醒來以後,我在枕著的書裡又看到:「我在想像什麼,在這世界上應該是非常重要的事。」這話裡有一種幸福酣癡,酣癡是作夢者的專利。我無法辨明是卡夫卡走進我的夢裡?或我才是卡夫卡先生的夢的一部分?或許我在某一個人扭曲的夢境中像魚甩尾巴般地活著,只要他一夢醒搭載我的那班飛機就會墜毀。他夢見我掙扎著從夢中醒來並相信自己正服膺著自由意志。

不知道我說的是醒話夢話?但如果你路過我的夢境,也請不必叫醒我,不要問我什麼問題,說不定我會學夢中卡夫卡先生的口吻說:「這件事其實是由村上先生負責的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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