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1月17日 星期四

薇若妮卡的故事

有一天,華燈初上,我騎車經過市民大道架高道路下。暮色沉沉壓將下來,不是黑,是一種深到最黯處的藍色。逕直向西,風速無阻,迎面來車像水族箱的魚群,呼嘯著被我甩往後方,這時我驀然想起了薇若妮卡。

因為喜歡奇士勞斯基(Krzysz tof Kiesloeski)的電影《雙面薇若妮卡》,她將自己的英文名字起做「薇若妮卡」。她最要好的同事德瑞莎愛戲稱她「微弱妮卡」,因為她的聲音細、模樣柔、處世溫吞、心腸很軟,德瑞莎說她是名副其實的「微弱」。

薇若妮卡聽了也不生氣,似乎覺得這麼簡單娛樂了朋友還有點勝之不武呢。但當德瑞莎如此向別人介紹:「這是微弱妮卡,很微弱的微弱喔。」她就會真的有點窘,她希望這只是姊妹淘之間的調侃,而非公開的評語,畢竟在職場上,「微弱」並不是什麼好的標籤。

薇若妮卡年紀已二十有七,卻還有些孩子氣的小動作。譬如伸出手指,在眼睛前作勢轉三圈,表示:「遇到這種事真想大哭一場啊!」或捏住朋友的袖子一角,遮自己的臉,表示:「這種事我可不可以不要知道啊!」

德瑞莎也喜歡在公開場合,把她這孩子氣的動作,學給大家看。

薇若當初是特瑞莎挖角進公司來的,凡事德瑞莎都當仁不讓挺她。德瑞莎待她情同姊妹,家裡收藏的、外面好吃的、朋友中值得認識的,通通介紹給她。薇若妮卡把德瑞莎視為惺惺相惜的好朋友,德瑞莎也一樣。

「這是微弱妮卡,簡單叫她微弱就可以了。」德瑞莎又來了。

薇若悄悄拉了拉特瑞莎的袖子,她的抗議僅只於此,沒有更進一步更深一層的思惟和動作。如果她當時衷心承認自己是微弱就好了,但薇若最糟糕的地方就是,她從不以為自己是微弱的,不,應該說她從沒想過自己微弱不微弱;她從不以強、弱去思考過世界的流轉和運行。

有一陣子同事玩心裡測驗,問題是這樣的:如果有一個人被狗追,滑了一跤,摔到路中央,還被車撞上,你覺得怎樣?

「啊,好可憐。」薇若說。

「哈哈哈,我會想,幸好那人不是我。」德瑞莎說。

隔壁部門新進一個漂亮女孩,第一天下班前,德瑞莎悄悄跟薇若說:「她好假,光看一眼就知道了,不是咱這一掛的。」薇若大吃驚,她想,德瑞莎怎這麼厲害,這麼快就可以把人看穿?她對女孩的認識還幾乎等於零呢。

三天後,德瑞莎變得跟新進女孩有說有笑,親熱得不得了,這又讓薇若妮卡又大吃一驚,因為她自己從無法跟人這麼熟絡的。就算覺得投緣,表情上也還撤不去羞赧和矜持。

她沒提醒德瑞莎她三天前的評語,也沒懷疑德瑞莎是否表裡不一,薇若妮卡這方面是遲鈍的,辦公室誰跟誰要好,誰跟誰不合,她都不特別關心;她只特別關心企劃案寫得好不好,有沒有完美執行;甚至會一反平常細聲細氣、客氣謙遜的態度,跑去跟主管「據理力爭」。

薇若這出人意表的「強悍」,使自己的形勢變得更危險。她堅持「事情該這麼做」,上面視為挑釁;她「勇於溝通」,被評為不懂手段不上檯面。她就事論事,結果全錯,因為她還不是個咖。薇若已經被某人視為眼中釘,她還相信她的世界沒有敵人存在,因為她從不想打敗任何人。她年資淺,卻不示弱,結果在不需要抗爭、敵對、辯論和衝突的地方,她通通遇上艱苦的戰役。薇若妮卡還以為,微弱,只是個無關緊要的綽號。

其實人都是微弱的。天分和才能,比不上勢力和權力。人因微弱和恐懼而勾朋結黨,去共同面對這個恃強凌弱的世界。結黨後依然分強團和弱團,最好選對邊。

打從薇若走進這間辦公室那一天,她就被野蠻叢林裡的群獸環伺,暗中打量著:她是我這一掛嗎?還是別的那一掛?她比我強嗎?還比我弱?她會是新勢力者嗎?我會贏還她會贏?不肯定會贏的話是不是先結盟比較好?

薇若妮卡明明勢單,卻不懂得恐懼。人間的暴力其實很少用來挑戰強者,大都招呼在弱者身上。她唯一的靠山是德瑞莎,但德瑞莎也慢慢退卻了,她不想樹立敵人,當友情和利益在德瑞莎內心激烈交戰時,薇若甚至不懂得表現出感謝和抱歉。

薇若要不是忘恩負義,就是過於天真。

她不知道,所謂大是大非,通常只有強權者才談得起的高級價值。德瑞莎不能反駁她,但在心底恨斃她:一個對她言聽計從、百依百順的「微弱」,帶給她莫大的煎熬和痛苦,她找錯朋友!

德瑞莎很幸運找到下一家更大的水族館時,她當然不會帶薇若過去,並迅速跟薇若斬斷關係。雖然她老笑她的名字叫微弱,但不知怎地,她好像有點兒怕她似的。有一天她打電話給薇若,說之前借給她的東西請通通還給她,新公司要用時;薇若不以為意,還說今天會加班到很晚,明天再帶來還給她。

此時德瑞莎的心中已有了決斷。德瑞莎的世界非友即敵,她放下電話,如坐針氈,全身寒毛直豎。她立刻叫來一部計程車,殺到薇若家,薇若不在家,只有薇若退休在家的老爸爸,特瑞莎說一聲:「伯父,您好。」就走進來,逕自走進薇若的房間,拿走她要的東西,乾淨俐落,不留一張字條。

薇若妮卡那天回家,發現她自認最好的朋友,像防賊一樣對付她,大吃一驚。薇若不了解:如果這代表絕交,為什麼事前一點兒徵兆都沒有?

薇若這次依然沒有去具體規劃什麼質逼或報復的行動,她悶聲不吭,把困惑不解的心情留給自己。

薇若曾想過向德瑞莎其他的好朋友打聽德瑞莎跟她絕交的原因,但她覺得說出來像在抱怨什麼或中傷,算了,而且她自己內心也開始動搖:她真的了解什麼叫做朋友嗎?

有一次薇若跟我說,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自由游來然後游去的一條魚,隨時閱讀著自己的方向,永遠獨立自主,但是有時,她會覺得自己是被整個水族世界給摒棄驅逐的、離群的魚。

第二次我再遇見薇若,她已經辭職了。

職場人來來去去,多少人消失我們的通訊和聽聞中,不足為奇;不跟我們在同一個戰場上的人,我們一律淡忘。只是沒想到暮色如此深沉,空氣透明得像水時,我會驀然想起薇若妮卡的故事:一尾小魚脫離魚群,游開了,消失在浩浩湯湯的世界當中。

不知道薇若妮卡是否像電影一樣,在捷克瘁死,在法國續活?也不知道在我們的大水族箱以外,有沒有另一種世界,讓薇若妮卡自由呼吸?

沒有留言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