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1月18日 星期五

雲與石的對話

昨天晚上,一朵雲和一顆石頭相遇。他們互相凝視了許久,終於像看懂了對方,決定開口說話。

雲:「我和你,誰會活得比較久?」

石頭:「應,該,是,你。」

雲:「為什麼?」

石頭:「因,為,我,希,望。」

石頭心思單純,說話不多,但說出來的話,就像一坨一坨沉重又黏滯的膠漬,砸在乾硬的泥巴上,很頑固。

雲說:「為什麼呢?我真心認為石頭應該比雲活得久。」

聽到反駁,石頭臉色開始發黑,使勁搖頭。

石頭說:「活太久,痛苦。」

他又想了半晌,才做出結論:「你,快樂,輕鬆,你,活久。」

「但是我常聽人們說,天荒地老,浮雲蒼狗,留下來的總是石頭,該消失的是雲朵。」

石頭生氣:「我,不,要。」

「但是你值得。請注意,我說的是值得喲,不是主觀的想要或不想要,而是客觀的會或不會。快樂、輕鬆、痛苦,都只是主觀的感覺,但值不值得是一種價值,是比感覺更穩定持久的東西。如果我是造物主,我是公正而智慧的神明,我會讓一顆石頭存在比浮雲長久。」

雲說話的方式,經常充滿了但是、除非、然而、另外……等迂迴複雜。雲的語言,是一種融合了各種聽來的地方方言、俚俗、傳說,隨時穿插補充,妙在傳達思維的駁雜飄忽,漫長旅行後的迷惘。要是雲剛經過某哲學家的窗口,他的話裡就會冒岀幾句尼采、康德、柏拉圖的文辭;要是雲飄過某家義大利店的廚房門口,他的話裡就帶有番茄、洋蔥和橄欖油的味道。

至於石頭,他不動不搖,一輩子看的風景都一樣,他知道他喜歡什麼,討厭什麼。譬如他喜歡旁邊的一株老茄苳樹,但不喜歡樹掉葉子;他喜歡搔他腳指頭癢癢的麒麟草和月見橘,無喜歡上面的昆蟲;他也喜歡雲,但雲不總是在。

喜歡的東西就是喜歡,討厭的東西就是討厭,石頭不懂這跟短暫或主觀有什麼關係?

於是石頭一再固執地重覆:「雲,活久。雲,活久。」

雲嘆一口氣,他感覺風就要轉向了,但石頭不會管這些。

石頭又說:「我喜歡雲,這,也,沒變。」

雲比石頭聰明,比石頭聰明的雲,為什麼不值得活比較久?腦筋簡單的石頭,結論也相當簡單,那就是,雲錯了。

這時月光出來,將雲的影子投射到光滑如鏡的石面上。

雲說:「你看,你的身上映著我的影子。我的身上卻無法留下你的影子;其實任何東西的影子都無法映在我身上。雖然我可以任意變形,我會模仿綿羊、模仿鳥、鳥的羽毛、車子、飛機……,但只是模仿,我自己並沒有真正形狀,不佔據任何位置,也反射不出任何東西的影子。」

但是一朵雲要影子做什麼?石頭更不解了。

雲又說:「親愛的石頭啊,你最喜歡誰?」

「老茄苳。」石頭毫不猶豫。

「從出生到老,都喜歡嗎?」

「對。」

「永遠都最喜歡嗎?」

「對。」

「拜託,永遠是很長的時間耶,你仔細想過後再回答我。」

石頭仔細凝想,對人類來說很冗長很複雜的歷史,對石頭來說是很簡單的圖案:起初很悶很黑,後來很濕很濃,然後變得又吵亂,最後變得又空曠又寂寞,鳥屎和風偶然到訪。石頭把所有時間想過一遍,答案沒變:「老茄苳。」

石頭反問:「雲最喜歡誰?」

一瞬間,雲的腦際飄過成千上萬個畫面,但哪個是自己最喜歡的?雲答不出來。瀟灑是雲的原則,當人們還沒看膩,雲就漂走了;當人央求雲多耽留片刻,雲仍繼續漂流;當雲感到依依不捨時,他還是會習慣移動自己。雲最喜歡的人是還未出現?還是已經遇過分手了?雲自己也不知道。

此刻時雲覺得自己很傻,比石頭還傻。

悲傷使雲靜止了下來,好像連風都凝固了似的。

「石頭啊,你最喜歡的,就在身邊;而我最喜歡的,不知道是誰,也不知道在哪裡。」雲請石頭記清楚他投落在石頭上的影子形狀。因為說不定下一秒,雲的形狀就會改變。

這是雲的一生:他從不佔據任何地方,也留不住任何陰影。雲的眼瞼泛黑,雨絲開始滑落了。很久很久以前,雲曾聽見有人站在屋簷下指著天空打賭:「如果雲留得住,我就……。」可是雲已淡忘那是誰說過的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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