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10月22日 星期三

This is me

路過總編辦公室,打個招呼。

總編像看見稀客般熱情邀我坐下來聊。

聊到不景氣。

雜誌銷量在下滑。

表演藝術的票房也下滑。

但小劇場沒差啦,主編說,看小劇場的都是學生嘛,拿爸爸媽媽的錢看戲。

這樣嗎?

然後真的好像也沒什麼話可講,就告辭了。

過了不知幾個小時才想起這個問題:我也看小劇場啊,可我也不是學生啊,我沒有拿爸媽的錢看戲啊,難道我算是特例嗎?要知道正確答案的話,應該在幾個小劇場外做民調,調查觀眾成分:多少是學生?多少非學生?多少拿公關票?

但是當時我什麼都沒說,一無法點頭,二無法搖頭,也沒證據或調查過真相,也不確定總編言下是輕蔑還是慶幸,我就這麼沈默尷尬著。

真是一個不靈巧的人,既不會聽話,也不懂得如何說話。

2008年10月16日 星期四

弱智新聞

2008年10月18日
今天新聞重點有三:

1.王永慶果然不愧為經營之神,國稅局抽不到他半毛錢遺產。

2.乖寶寶馬英九聽從企業大老呼籲:「刺激消費」,立刻跑去鞋店買想買很久了的新皮鞋,共花五千台幣,剛好跟採訪車今早的油錢便當費相當,代表記者群也有共襄盛舉消費也。

不過如果馬大哥發給每個國民每月兩萬塊消費補貼金,相信更能夠真正刺激消費。

3.有了陳水扁前例,將來人家問你有沒有污錢,不可以僅僅回答沒有,一定要講出:給你找到我就切腹自殺的話,才等於鎮重否認。

以上為主播XXX為您播報的弱智新聞,祝福您越聽越弱智。

2008年2月1日 星期五

黑霧

同行者聞著空氣的味道,說:「黑霧就要來了。」

「那怎麼辦?」

「繼續走就是了。」

「你怎麼知道黑霧要來了?是不是季節接近的關係嗎每到這個時候就……。」

同行者切斷我的話:「不是季節的關係。」

「沒什麼特別原因,黑霧要來的就來。」同行者一說完,黑霧就來了。

我張大眼睛,發現越深越濃的黑之外,什麼都看不見;我的耳朵,除了貫耳黑霧響亮的啜泣聲之外,甚麼都聽不見;我的腳步,邁不開來,四面八方吹來的黑霧有一股沈沈的重量。黑霧漫天襲捲,我覺得我哪裡都去不了。

張開嘴想咒罵什麼,黑霧立即掩閉我的嘴巴鼻孔。黑霧的粒子沉進胃裡,感覺悶悶苦苦。

我想一動也不動,靜靜等待黑霧散去,但我不移動時,黑霧也不離開,黑霧的意志頑強。

同行者伸出手來把我硬拉向前,突然我想起他之前的警告:「黑霧來時必須拼命繼續走。」人的體溫刺激了我,我掙扎著拔出第二步。

我揮拳痛打黑霧,但拳拳撲空,這時同行者轉過頭來,彷彿用唇語告訴我:「不要怕,在心中默念,不要怕。」

不要怕、不要怕、不要怕......,我用力默念,但這咒語力量太微弱了,我轉而想像我有一把傘,幫我擋在前方,保護我不受黑霧直接吹襲。不痛,不痛,我跟我自己說。

這時天空有一顆流星滑過,我正要要指出來,卻發現那顆流星最後滑落到同行者的臉上。

「凝視流星太久,我聽到了它的遺言。」同行者用唇語說。

「流星的遺言是什麼?」

「一切終究會消逝的啊。」

如果是遺言的話未免太普通了吧,我想,耗盡一生,不該領悟更深刻更睿智更意想不到或更值得深思一點兒的東西嗎?雖然我現在還沒想到。爲了留下像樣一點兒的遺言,我不可以現在死,我決定要比流星長壽。但突然我想說不定只是同行者的喃喃自語。

拄著我想像的傘,緩緩一步一步推進,感覺和思想都漸漸麻痺,甚至連抵抗念頭都消失了,只剩下一個單純意念:我要繼續向前走。

然而,風停了。

黑霧消失了。

我走出了黑霧?我立刻上前擁抱恭賀同行者:「黑霧過去了!」

「但還會再來。」同行者平靜地說。

「什麼時候?」

「不知道,黑霧總是來來去去。」

「那我怎麼預測?」

「它來了你就曉得了。」

憑什麼?黑霧憑什麼要來就來、說走就走。這沒有形體、說不出大小、找不到邊界,算不出週期的一團空氣,從不露出真面目,卻如此操控我們!我升起一股無名火。

「我再也不要看見黑霧了!給我一個沒有黑霧的地方!」

「等你死,你就再也看不見黑霧啦。」同行者嘴角竟浮起訕笑:「黑霧聽得見你的心跳聲,那就是黑霧的餌食,你能叫你的心不再跳動嗎?」

我不知道當時我的表情是甚麼。

但同行者可看得很清楚,因為他已經不只一次看過這種表情。他知道一開始誰都不能接受,頑強遭遇黑霧抵抗黑霧,一次又一次,直到接受黑霧成為生命的一部分為止。

他語氣轉為溫柔:「現在睡吧。不管黑霧來不來,你照樣吃、睡、走,辜負人和被人辜負,活著就是。」

同行者的背影在我眼前漸漸變得模糊。

這時睡意洶洶來襲,甚至無法分辨是真是夢之前,我就睡著了。

跟我說愛我

我們畢業旅行的那次,由美子做出很奇怪的舉動。半夜當同學們都熟睡,她從自己的床上爬下,赤著腳,跑到綺智的床邊搖醒綺智。

她的臉幾乎貼在綺智臉上,用鼻息噴著她的耳孔:「說愛我。」

「愛......。」綺智睡意迷濛。

「說愛我。」

「愛。」

如是重複幾次,由美子終於露出笑容,心滿意足溜回自己的床上睡覺。

隔天看到綺智醒來由美子不忘提醒她:「昨天你說你愛我喔。」

「什麼時候?」

「昨天半夜睡覺的時候。」

「我不記得了。」

「是真的,我特地叫醒你問的。」

綺智半信半疑,但懶得爭辯。

「由美子,妳喜歡綺智嗎?妳是喜歡女生的女生嗎?」我問由美子。

「不是啦,但是半夜醒來,一想到這世界上竟沒有一個人愛著我,突然覺得寂寞得不得了。」

「很多人愛妳啊,我們愛妳啊,妳的父母妳的家人也都愛妳啊,還有我知道至少隔壁班的陳英X很暗戀妳喔......總之妳怎麼可能沒人愛呢?」

「我說的愛,是真正的愛喔,不是愛莫札特貝多芬陳亦迅或LV皮包的那種愛,不是豆腐和青椒比較愛吃哪一種的那種愛,不是妳對我好所以我愛妳的那種愛。」

「那是哪一種愛?」

「是一想到妳的人生少了我這個人就不行,根本活不下去了的那種愛。」由美子說。

我不再說話。當然我是喜歡由美子的,可如果由美子消失在世上,我好像也不至於就活不下去。再想一想,如果我從不認識由美子的話,恐怕也會若無所失地活下去。像我這種過敏體質、經常失眠、老是說錯話或做錯事的人的一生,到底會因為什麼人而徹底改變呢?我想卻想不出答案。

「所以啊,半夜起床,一想到這裡,真的覺得好寂寞啊!好想聽到誰跟說我愛妳啊。」

「那就去談戀愛啊,妳長得這麼可愛。」

「不對,不對,不對。」由美子說:「如果愛是鈔票或彩券那樣的東西就好了,可是愛卻不是這樣的東西。」

「愛怎麼跟彩券怎麼比?」

「任何時候我們收到鈔票或彩券都會滿心歡喜,多多益善,這東西永遠是個禮物,但愛不是。大部分時候,我們不是愛得太多就是愛得太少,不是想要要不到,就是不要人家拼命給。愛只有在極少極少數的時候是正確的,可貴,被珍惜的,所以我絕不隨便送出我的愛。」

既然由美子的愛無法隨意發放,只能深埋心底,若無其事活著。偶爾心裡不安寧時,她就會溜下床,弄醒綺智或我,撥我們的頭髮,吹我們的耳孔,捏我們的鼻尖,弄醒我們,強迫我們聽她低聲命令:「說愛我。」

我想那個字彙一定是種咒語或安眠曲,可以安撫她的靈魂,在萬籟俱寂廣闊無垠的宇宙中寧靜歇息。於是我們都樂意在夢中在半醒中回答她:「愛。」

2008年1月18日 星期五

雲與石的對話2

跟一位朋友說我昨晚聽到雲和石頭的對話。

「他們能聊什麼?」

「聊世界末日以前誰先死掉。」

於是我朋友提供另外一章情節:石頭和雲比賽誰先自殺成功。

石頭以為大的東西都比較強,他去撞堆得很高很大的雞蛋山。

而雲充滿創意。他說他要把自己分屍而死。就這樣雲裂成了五塊、十塊…….,到現在還在繼續分裂中。

雲與石的對話

昨天晚上,一朵雲和一顆石頭相遇。他們互相凝視了許久,終於像看懂了對方,決定開口說話。

雲:「我和你,誰會活得比較久?」

石頭:「應,該,是,你。」

雲:「為什麼?」

石頭:「因,為,我,希,望。」

石頭心思單純,說話不多,但說出來的話,就像一坨一坨沉重又黏滯的膠漬,砸在乾硬的泥巴上,很頑固。

雲說:「為什麼呢?我真心認為石頭應該比雲活得久。」

聽到反駁,石頭臉色開始發黑,使勁搖頭。

石頭說:「活太久,痛苦。」

他又想了半晌,才做出結論:「你,快樂,輕鬆,你,活久。」

「但是我常聽人們說,天荒地老,浮雲蒼狗,留下來的總是石頭,該消失的是雲朵。」

石頭生氣:「我,不,要。」

「但是你值得。請注意,我說的是值得喲,不是主觀的想要或不想要,而是客觀的會或不會。快樂、輕鬆、痛苦,都只是主觀的感覺,但值不值得是一種價值,是比感覺更穩定持久的東西。如果我是造物主,我是公正而智慧的神明,我會讓一顆石頭存在比浮雲長久。」

雲說話的方式,經常充滿了但是、除非、然而、另外……等迂迴複雜。雲的語言,是一種融合了各種聽來的地方方言、俚俗、傳說,隨時穿插補充,妙在傳達思維的駁雜飄忽,漫長旅行後的迷惘。要是雲剛經過某哲學家的窗口,他的話裡就會冒岀幾句尼采、康德、柏拉圖的文辭;要是雲飄過某家義大利店的廚房門口,他的話裡就帶有番茄、洋蔥和橄欖油的味道。

至於石頭,他不動不搖,一輩子看的風景都一樣,他知道他喜歡什麼,討厭什麼。譬如他喜歡旁邊的一株老茄苳樹,但不喜歡樹掉葉子;他喜歡搔他腳指頭癢癢的麒麟草和月見橘,無喜歡上面的昆蟲;他也喜歡雲,但雲不總是在。

喜歡的東西就是喜歡,討厭的東西就是討厭,石頭不懂這跟短暫或主觀有什麼關係?

於是石頭一再固執地重覆:「雲,活久。雲,活久。」

雲嘆一口氣,他感覺風就要轉向了,但石頭不會管這些。

石頭又說:「我喜歡雲,這,也,沒變。」

雲比石頭聰明,比石頭聰明的雲,為什麼不值得活比較久?腦筋簡單的石頭,結論也相當簡單,那就是,雲錯了。

這時月光出來,將雲的影子投射到光滑如鏡的石面上。

雲說:「你看,你的身上映著我的影子。我的身上卻無法留下你的影子;其實任何東西的影子都無法映在我身上。雖然我可以任意變形,我會模仿綿羊、模仿鳥、鳥的羽毛、車子、飛機……,但只是模仿,我自己並沒有真正形狀,不佔據任何位置,也反射不出任何東西的影子。」

但是一朵雲要影子做什麼?石頭更不解了。

雲又說:「親愛的石頭啊,你最喜歡誰?」

「老茄苳。」石頭毫不猶豫。

「從出生到老,都喜歡嗎?」

「對。」

「永遠都最喜歡嗎?」

「對。」

「拜託,永遠是很長的時間耶,你仔細想過後再回答我。」

石頭仔細凝想,對人類來說很冗長很複雜的歷史,對石頭來說是很簡單的圖案:起初很悶很黑,後來很濕很濃,然後變得又吵亂,最後變得又空曠又寂寞,鳥屎和風偶然到訪。石頭把所有時間想過一遍,答案沒變:「老茄苳。」

石頭反問:「雲最喜歡誰?」

一瞬間,雲的腦際飄過成千上萬個畫面,但哪個是自己最喜歡的?雲答不出來。瀟灑是雲的原則,當人們還沒看膩,雲就漂走了;當人央求雲多耽留片刻,雲仍繼續漂流;當雲感到依依不捨時,他還是會習慣移動自己。雲最喜歡的人是還未出現?還是已經遇過分手了?雲自己也不知道。

此刻時雲覺得自己很傻,比石頭還傻。

悲傷使雲靜止了下來,好像連風都凝固了似的。

「石頭啊,你最喜歡的,就在身邊;而我最喜歡的,不知道是誰,也不知道在哪裡。」雲請石頭記清楚他投落在石頭上的影子形狀。因為說不定下一秒,雲的形狀就會改變。

這是雲的一生:他從不佔據任何地方,也留不住任何陰影。雲的眼瞼泛黑,雨絲開始滑落了。很久很久以前,雲曾聽見有人站在屋簷下指著天空打賭:「如果雲留得住,我就……。」可是雲已淡忘那是誰說過的了。

2008年1月17日 星期四

薇若妮卡的故事

有一天,華燈初上,我騎車經過市民大道架高道路下。暮色沉沉壓將下來,不是黑,是一種深到最黯處的藍色。逕直向西,風速無阻,迎面來車像水族箱的魚群,呼嘯著被我甩往後方,這時我驀然想起了薇若妮卡。

因為喜歡奇士勞斯基(Krzysz tof Kiesloeski)的電影《雙面薇若妮卡》,她將自己的英文名字起做「薇若妮卡」。她最要好的同事德瑞莎愛戲稱她「微弱妮卡」,因為她的聲音細、模樣柔、處世溫吞、心腸很軟,德瑞莎說她是名副其實的「微弱」。

薇若妮卡聽了也不生氣,似乎覺得這麼簡單娛樂了朋友還有點勝之不武呢。但當德瑞莎如此向別人介紹:「這是微弱妮卡,很微弱的微弱喔。」她就會真的有點窘,她希望這只是姊妹淘之間的調侃,而非公開的評語,畢竟在職場上,「微弱」並不是什麼好的標籤。

薇若妮卡年紀已二十有七,卻還有些孩子氣的小動作。譬如伸出手指,在眼睛前作勢轉三圈,表示:「遇到這種事真想大哭一場啊!」或捏住朋友的袖子一角,遮自己的臉,表示:「這種事我可不可以不要知道啊!」

德瑞莎也喜歡在公開場合,把她這孩子氣的動作,學給大家看。

薇若當初是特瑞莎挖角進公司來的,凡事德瑞莎都當仁不讓挺她。德瑞莎待她情同姊妹,家裡收藏的、外面好吃的、朋友中值得認識的,通通介紹給她。薇若妮卡把德瑞莎視為惺惺相惜的好朋友,德瑞莎也一樣。

「這是微弱妮卡,簡單叫她微弱就可以了。」德瑞莎又來了。

薇若悄悄拉了拉特瑞莎的袖子,她的抗議僅只於此,沒有更進一步更深一層的思惟和動作。如果她當時衷心承認自己是微弱就好了,但薇若最糟糕的地方就是,她從不以為自己是微弱的,不,應該說她從沒想過自己微弱不微弱;她從不以強、弱去思考過世界的流轉和運行。

有一陣子同事玩心裡測驗,問題是這樣的:如果有一個人被狗追,滑了一跤,摔到路中央,還被車撞上,你覺得怎樣?

「啊,好可憐。」薇若說。

「哈哈哈,我會想,幸好那人不是我。」德瑞莎說。

隔壁部門新進一個漂亮女孩,第一天下班前,德瑞莎悄悄跟薇若說:「她好假,光看一眼就知道了,不是咱這一掛的。」薇若大吃驚,她想,德瑞莎怎這麼厲害,這麼快就可以把人看穿?她對女孩的認識還幾乎等於零呢。

三天後,德瑞莎變得跟新進女孩有說有笑,親熱得不得了,這又讓薇若妮卡又大吃一驚,因為她自己從無法跟人這麼熟絡的。就算覺得投緣,表情上也還撤不去羞赧和矜持。

她沒提醒德瑞莎她三天前的評語,也沒懷疑德瑞莎是否表裡不一,薇若妮卡這方面是遲鈍的,辦公室誰跟誰要好,誰跟誰不合,她都不特別關心;她只特別關心企劃案寫得好不好,有沒有完美執行;甚至會一反平常細聲細氣、客氣謙遜的態度,跑去跟主管「據理力爭」。

薇若這出人意表的「強悍」,使自己的形勢變得更危險。她堅持「事情該這麼做」,上面視為挑釁;她「勇於溝通」,被評為不懂手段不上檯面。她就事論事,結果全錯,因為她還不是個咖。薇若已經被某人視為眼中釘,她還相信她的世界沒有敵人存在,因為她從不想打敗任何人。她年資淺,卻不示弱,結果在不需要抗爭、敵對、辯論和衝突的地方,她通通遇上艱苦的戰役。薇若妮卡還以為,微弱,只是個無關緊要的綽號。

其實人都是微弱的。天分和才能,比不上勢力和權力。人因微弱和恐懼而勾朋結黨,去共同面對這個恃強凌弱的世界。結黨後依然分強團和弱團,最好選對邊。

打從薇若走進這間辦公室那一天,她就被野蠻叢林裡的群獸環伺,暗中打量著:她是我這一掛嗎?還是別的那一掛?她比我強嗎?還比我弱?她會是新勢力者嗎?我會贏還她會贏?不肯定會贏的話是不是先結盟比較好?

薇若妮卡明明勢單,卻不懂得恐懼。人間的暴力其實很少用來挑戰強者,大都招呼在弱者身上。她唯一的靠山是德瑞莎,但德瑞莎也慢慢退卻了,她不想樹立敵人,當友情和利益在德瑞莎內心激烈交戰時,薇若甚至不懂得表現出感謝和抱歉。

薇若要不是忘恩負義,就是過於天真。

她不知道,所謂大是大非,通常只有強權者才談得起的高級價值。德瑞莎不能反駁她,但在心底恨斃她:一個對她言聽計從、百依百順的「微弱」,帶給她莫大的煎熬和痛苦,她找錯朋友!

德瑞莎很幸運找到下一家更大的水族館時,她當然不會帶薇若過去,並迅速跟薇若斬斷關係。雖然她老笑她的名字叫微弱,但不知怎地,她好像有點兒怕她似的。有一天她打電話給薇若,說之前借給她的東西請通通還給她,新公司要用時;薇若不以為意,還說今天會加班到很晚,明天再帶來還給她。

此時德瑞莎的心中已有了決斷。德瑞莎的世界非友即敵,她放下電話,如坐針氈,全身寒毛直豎。她立刻叫來一部計程車,殺到薇若家,薇若不在家,只有薇若退休在家的老爸爸,特瑞莎說一聲:「伯父,您好。」就走進來,逕自走進薇若的房間,拿走她要的東西,乾淨俐落,不留一張字條。

薇若妮卡那天回家,發現她自認最好的朋友,像防賊一樣對付她,大吃一驚。薇若不了解:如果這代表絕交,為什麼事前一點兒徵兆都沒有?

薇若這次依然沒有去具體規劃什麼質逼或報復的行動,她悶聲不吭,把困惑不解的心情留給自己。

薇若曾想過向德瑞莎其他的好朋友打聽德瑞莎跟她絕交的原因,但她覺得說出來像在抱怨什麼或中傷,算了,而且她自己內心也開始動搖:她真的了解什麼叫做朋友嗎?

有一次薇若跟我說,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自由游來然後游去的一條魚,隨時閱讀著自己的方向,永遠獨立自主,但是有時,她會覺得自己是被整個水族世界給摒棄驅逐的、離群的魚。

第二次我再遇見薇若,她已經辭職了。

職場人來來去去,多少人消失我們的通訊和聽聞中,不足為奇;不跟我們在同一個戰場上的人,我們一律淡忘。只是沒想到暮色如此深沉,空氣透明得像水時,我會驀然想起薇若妮卡的故事:一尾小魚脫離魚群,游開了,消失在浩浩湯湯的世界當中。

不知道薇若妮卡是否像電影一樣,在捷克瘁死,在法國續活?也不知道在我們的大水族箱以外,有沒有另一種世界,讓薇若妮卡自由呼吸?

夢中的卡夫卡

我夢見卡夫卡。都怪我前晚讀了一本小說叫《海邊的卡夫卡》,其中一句話,引自葉慈的一首詩----In dreams begin the responsibility----我們的責任從想像力中開始。反過來說,沒有想像力的地方或許就不會產生責任。

我枕著這句怪話睡著了。然後夢見卡夫卡。

寫過《城堡》、《審判》、《變形記》的卡夫卡,總是以一個沒什麼個性的男人為主角,跟一個莫名其妙而異常巨大機器(大到無論如何我們都只能看到其中一部分)困鬥。他的小說裡沒有愛情、沒有音樂、沒有美食、沒有幽默,也沒有性愛場面,所以我始終沒真正從頭讀完。

夢中我走在圖書館走廊,遇見卡夫卡先生,我隨口說再平常不過的話好像:「請問借書表格在哪裡索取?」或「你覺得這間圖書館好不好?」之類,卡夫卡先生也很有禮貌地回答:「這件事其實是由村上先生負責的。」

一瞬間我覺得這句話聽起來好熟悉,連音調都熟悉得不得了,意思是:「不關我的事。」我看著卡夫卡的背影,立即了解到這句話對他來說有多麼自然,就像他穿鞋子之前必先穿襪子般地嫻熟習慣。他飄身離去的姿態優雅,甚至還刻意修飾了微笑的角度。

當他回答:「對不起,這是村上先生負責的。」當時,他便徹底切斷想像力的去路,一點一滴都不讓滲透出境。卡夫卡先生也很了解:「我們的責任從想像力中開始」這句話,所以他關閉他的想像力,阻絕他的責任。

他彰示一種最低限度的存在哲學:在這紛亂的人世,我只負責那小小一塊區域,就那一小小塊區域而已喔!社會劃給我的,我會忠實駐守,勤謹耕耘,如此而已。

但事實上,總是還是有人會來踹他的地盤,嫌他下跪的角度不夠低,嫌他不在必要時成為誰的耳目心腹,嫌他缺乏一種俗世之人皆有的感情;人們並不會因他影響有限而輕易饒過他。並且,在人心一個微妙的角落裡,躺在地上的一粒沙往往大過整個揮不去空氣污染。

卡夫卡先生不想了解空氣污染的問題。他只是以最拘謹的姿態,守在他的小小耕地之旁,只打算犁平那十平方公分左右的,文字之田。

但他畢竟是卡夫卡,即使長久以來眼睛只盯住一個小小地方,那社會應許之地,似乎並不妨礙任何人的小小角落——不多久卡夫卡也會從這小小角落開始察覺到不尋常。狗為什麼要努力學貓叫?樹為什麼要種在馬背上?路為什麼應該在車子上面跑?對卡夫卡先生來說,世界就是這種以奇怪的方式加以組合的荒謬體,像一個精神分裂或智力破碎的人所做的拙劣作品。他不以為然,卻保持緘默。

但事情還沒過去。人們會要求他加入荒謬,請他把樹種活在馬背上,想辦法把路推上車頂,訓練狗學貓叫。他心想:不對的方向再怎麼努力也不會到達正確的地點啊,就像從新竹到高雄卻搭上北上的列車一樣。可是判斷正不正確並不是他的事,他的責任是接受命令。於是,卡夫卡勉強刷刷馬被,把路面掃掃乾淨,給狗聽聽貓唱歌;做點無足輕重的事情交差。卡夫卡先生一再把自己的責任區縮小,他想越少的責任,代表越輕微的荒謬。

卡夫卡先生總是自我安慰:至少我的馬毛刷得閃亮,至少我掃過的路面一塵不染,至少我養的狗性情平和;然後他鞠躬告退。但人們無法不去猜測他謙卑底下藏著甚麼,這種細節上,人們的想像力卻異常發達。

卡夫卡想不通他甚麼地方洩漏了懷疑?還是他表現得不夠理所當然?在荒謬的世界裡,懷疑特別令人難受,即使卡夫卡並沒公開反對什麼,但他腳指頭上勾的角度,像枚問號,於是好像毒針一樣,螫痛人家的心。

卡夫卡先生不是異議份子,但他因為想像力的關係,還是被迫離開了不准懷疑的組織。接下去怎麼辦?卡夫卡開始做一個夢----即使我們夢中之人也有做夢的自由----他夢見一位天使,打扮成米老鼠的模樣----上帝知道二十一世界人類都寧可相信商品----天使告訴他:「卡夫卡先生,你反正無法隱瞞你的想像力,從今以後,你必須從事跟從前恰好相反的工作,你要充分發揮你的想像力,釋放你那原本被關閉、被禁止、或因害怕而隱藏起來的想像力。人們將開始期待你的想像力高高飆揚、遠遠拋離、超越人們所有的『以為』。以後你的想像力到哪裡,你的責任就到哪裡。」

「你是說,我不像一般人從事貢獻社會的工作,只要拼命發揮想像力就行了嗎?」卡夫卡先生問。

「你說的貢獻社會是什麼意思?」

「就是生產一些有人在用的東西啦,或找點事讓別人有事可做,然後每年繳點稅,讓工會、銀行或社會保險名冊上都會有我的名字,最後訃聞上會有大家都認式的頭銜,並賜我與我的社會貢獻成對比的花籃數量。」

「哈哈,你所說的社會貢獻只是一種迷思啦!」

「迷思?」

「對啊,全都是迷思。頭殼是為了保護頭腦,頭皮是為了包裹頭殼,頭髮是為了覆蓋頭皮,頭皮屑又從頭皮分泌出來,你講的那種東西只是類似頭皮屑那樣的東西。」

「頭皮屑?你是說這些、那些,跟我的想像力比都只是頭皮屑?」

「是的。」

「可是,想像這種事情,不是自己自己默默想像就可以了嗎?跟任何人都沒有相干啊。」卡夫卡說

「不,」扮成米老鼠的天使說,「卡夫卡先生,你在想像什麼,在這世界上應該是非常重要的事情。」

「可是想像力這種東西,甚至壓不倒一稈蘆葦,連跟別人提起來都有點不好意思…….。」卡夫卡先生嚅囁得像在咀嚼自己的舌頭。

米老鼠天使間單扼要地打斷他:「總之,卡夫卡先生,你要讓你的想像變得對世界非常重要。」

聽見這句話,卡夫卡的夢和現實的邊境開始變得很薄很模糊,像衛生紙沾浸了水,變得透明,然後沒有。

醒來以後,我在枕著的書裡又看到:「我在想像什麼,在這世界上應該是非常重要的事。」這話裡有一種幸福酣癡,酣癡是作夢者的專利。我無法辨明是卡夫卡走進我的夢裡?或我才是卡夫卡先生的夢的一部分?或許我在某一個人扭曲的夢境中像魚甩尾巴般地活著,只要他一夢醒搭載我的那班飛機就會墜毀。他夢見我掙扎著從夢中醒來並相信自己正服膺著自由意志。

不知道我說的是醒話夢話?但如果你路過我的夢境,也請不必叫醒我,不要問我什麼問題,說不定我會學夢中卡夫卡先生的口吻說:「這件事其實是由村上先生負責的。」